三 阎罗王 (第2/2页)
“严家若就是‘黄泉府’,那严青田自然就是‘阎罗王’,那么严夫人如何能将‘阎罗王’砍头?”李莲花微微一笑,“难道她的武功,比‘阎罗王’还高?”顿了一顿,他继续道:“严家若不是‘黄泉府’而仅是不会武功的寻常商贾,严夫人一介女流,又是如何砍断严青田的脖子的?你我都很清楚,人头甚硬,没有些功力,人头是剁不下来,也拍之不碎……除非她对准脖子砍了很多刀,拼了命非砍断严青田的脖子不可。”看了严福一眼,李莲花慢吞吞的道:“那不大可能……所以我想……砍断‘严青田’脖子的人,多半不是严夫人。”
“她若没有杀人,为何要逃走?”严福道,坐在凳子上,他苍老的身影十分委顿,语气之间,半点不似当年曾经风光一度的严家管家,更似他根本不是当年严家的人。李莲花叹了口气,“她为何要逃走,自是你最清楚,你是严家的管家,大家都说你和夫人之间……那个……关系甚佳……”严福本来委顿坐在凳子上,突然站起,那张堆满鸡皮生满斑点的脸上刹那变得狰狞可怖,“你说什么?”
李莲花脸上带着十分耐心且温和的微笑,“我说大家都说,严福和严夫人之间……关系甚佳……有通奸——”他一句话没说完,严福本来形貌深沉,语言冷漠,突然向他扑来,十指插向他的咽喉,牙关咬得咯咯作响,就如突然间变成了一头野兽。李莲花抬手一拦,轻轻一推,严福便仰天摔倒,只听“扑通”一声,他这一跤摔得极重。李莲花脸现歉然之色,伸手将他扶起,严福不住喘气,脸上充满怨毒之色,突然强烈的咳嗽起来,“咳咳咳……咳咳咳咳……”他咳个不停,李莲花却继续说了下去,“……之嫌。”严福强吸一口气,骤的震天动地的道:“不要在我面前说起那两——”此言一出,他自己蓦地一呆,李莲花已微笑接了下去,“哦?不要在你面前提起严夫人和严福?难道你不是严福……你若不是严福,那么你是谁?”
严福狰狞怨毒的表情一点一点的散去,目中泛起了一阵深沉的痛苦之色,“咳咳……咳咳……”他佝偻的身子坐直了些,沙哑的道,“你既然问得出‘解药’二字,自然早已知道我是谁,罢了罢了,我倒是奇怪,你怎会知道‘严福’不是严福?”李莲花自怀中取出一支金疮药瓶,拾起‘严福’的右手,方才他将严福一下推倒,严福的右手受了些轻微的皮外伤。他将严福的伤口仔细敷好,方才微笑道:“我不久前曾对人说过,人头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,砍了头,多半你就不知道死的是谁……无头的‘严青田’死后,严福没有将他下葬,这是件很奇怪的事,可能有二:第一,严青田的尸身有假;第二,严福徒有忠仆之形,而无忠仆之实。”
“世上从来没有永远会对你忠心耿耿的奴才。”严福阴森森的道。李莲花啊了一声,似乎对他此言十分钦佩,“因为严青田是无头尸,且无人下葬,最后失踪,我想这位被砍头的‘严青田’,只怕不是阎罗王本人。”严福哼了一声,不置可否。李莲花继续道:“既然严青田的尸体可能有假,那么阎罗王自然可能还活着。但当想到阎罗王可能还活着时,就会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。”他看着严福,严福经过一阵咳嗽,脸色又坏了几分,尤为衰老虚弱。“如果阎罗王未死,那么发生了严夫人和严福有私情这种奇耻大辱的事,为何他没有杀死严夫人也没有杀死严福,就此消失了?这显然于理不合。所以我再想……是不是阎罗王真的死了,而严福故意不将他下葬?但阎罗王如真的已死,严福和严夫人真的有私,为何他不随严夫人逃走,而要在这小远镇苦守了几十年?这也于理不合……”严福幽幽的道,“世上和道理相合的事本就不多。”李莲花道:“啊……既然我想来想去,觉得此事横竖不合情理。按照常理,阎罗王发现夫人和严福有染,依据他在江湖上的……声誉,应当抓住二人对他们痛加折磨,最后将二人杀死才是,但严夫人和严福都没死,阎罗王却死了。”
“严夫人害怕通奸被阎罗王发觉,先下手为强杀死阎罗王,也是有的。”严福淡淡的道。李莲花叹了口气,“那她是如何杀死阎罗王的?又是如何起意,敢对如此一位武功高强的江湖……那个……好汉下手?”严福的脸上又起了一阵痉挛,李莲花慢慢的道,“无论是阎罗王诈死,还是严夫人杀夫,这其中的关键,都在于阎罗王的弱势——他突然变得没有威信、或者没有能力。”严福浑身颤抖起来,紧紧握起了拳头。李莲花叹了口气,语气越发温柔,“有什么原因,能让武林中令人闻之色变的阎罗王失去威信和能力,为什么他的夫人会和管家通奸?在当年小远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?这或者,要从黄泉府为何搬迁至小远镇说起。”
严福的眉眼微微一颤,“你知道黄泉府为何要搬迁至小远镇?”李莲花道:“小远镇穷山恶水,只有一件东西值得人心动,那就是祖母绿。”严福脸现凄厉之色。“传说小远镇曾经出过价值连城的祖母绿,而祖母绿有解毒退热、清心明目的功效,听说阎罗王有一门独门武功‘碧中计’,乃独步天下的第一流毒掌,而祖母绿是修炼这门毒掌不可缺少的佐器。”李莲花的视线从严福脸上,缓缓移到了地上,夕阳西下,打铁铺前的石板渐渐染上房屋的阴影,夜间的凉意也渐渐吹上衣角,“阎罗王或是为了祖母绿而来,但他却不知,此地出产的祖母绿……”他慢慢的叹了口气,“此地出产的‘祖母绿’其实并非真正的祖母绿,而是‘翡翠绿’,那是一种剧毒。”
严福低下头,坐在木条钉就的凳子上,沉重的叹了口气。“在‘窟窿’里的石壁上,生有一些莹绿色的碎石,看起来很像祖母绿,那是一种很罕见的剧毒,叫做‘翡翠绿’。”李莲花歉然道,“一开始我也没瞧出来,只当是祖母绿玉脉中的碎石,我和黑蟋蟀多少都会些武功,翡翠绿的毒气在那底下微弱得很,虽然阿黄昏倒两次,我等都以为是惊吓之故……直到后来,佘芒佘知县说到严家当年曾被奇怪的大火烧毁,火焰从严家主房里喷出,我方才想到,那可能是翡翠绿。”严福道:“当年严家如有一人知晓世上有‘翡翠绿’,便不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。”李莲花道:“这个……我当年有个好友,便是死在‘翡翠绿’之下……‘翡翠绿’毒气遇火爆炸,它本身遇水化毒,模样和祖母绿十分相似,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毒物。那‘窟窿’底下生有‘翡翠绿’,又有河水,原本整个洞底都该是毒气,但不知何故洞底的毒气并不太浓,连我和黑蟋蟀持火把下去都没有什么反应,倒是奇怪。五原河水中的毒,便是从‘翡翠绿’的矿石而来,在‘窟窿’之中水中毒性最强,侥幸五原河是一条活水河,河水中虽然有毒,但并不太多,人喝下也不会如何,只是鸡鸭猪狗之类喝了有毒的河水,不免头痛腹泻,身上生出许多难看的斑点,这一点,在小远镇村民所养的家畜身上,便可瞧见。”他说到“斑点”的时候,目光缓缓留驻在严福脸上,顿了一顿,“我猜……阎罗王拿‘翡翠绿’练功,不幸中毒,武功大损,容貌被毁,严夫人或者就在如此情形之下,和管家严福有了私情。阎罗王发觉此事,自然十分忿怒,若不让此二人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必是不甘心的。然而他武功大损,容貌被毁,威信全无……地位岌岌可危,所以为了求生、为了报仇,他想出了一个奇怪的主意。”
严福沉默半晌,淡淡的道:“能想出这许多事来,年轻人,你确是了不起得很。”李莲花啊了一声,“惭愧……其实我所说之事,多属猜测……我猜你武功大损相貌被毁之后,‘牛头马面’和严福多半合谋,要对你不利,或者你老婆当真也有杀夫的胆量……”他突然从“阎罗王”改口称起“你”来了,严福微微一震,并不否认,只听李莲花继续道:“换了旁人,此时想到诈死自保,已是高明,但你却更为高明,你杀了一人,将他人头砍断,换上自己的假人头,却将严福骗至‘窟窿’之中,关了起来。那假人头骗得了镇上的愚民,骗不了你妻子和‘牛头马面’,你和严福踪影不见,他们自是以为,是你杀死严福,而你踪影不见,定是要伺机下手,所以惊惶失措的严夫人当即驾马车携子逃走,再也不敢回来。而‘牛头马面’……”李莲花微微一笑,“他却留了下来,而你故伎重施,又将他骗进了‘窟窿’之中。”
严福脸上泛起一丝神秘而狡猾的微笑,“我用什么方法把他们关在‘窟窿’之中,难道你也知道?”李莲花咳嗽一声,“那方法容易得很,千变万化,用什么法子都行,比如说……你假装心灰意冷把《黄泉真经》丢进水塘,那严福定会偷偷去拣,你待他下水之后往水里丢‘翡翠绿’,严福在水中骤觉水中有毒,只得急急钻入‘窟窿’,那便再也出不来了。而对付‘牛头马面’只需你自己跳进水里,不怕他不追来,他一下水你就往水里施毒,反正你中毒已深,他却未曾尝过‘翡翠绿’的滋味,如此这般,你们定要钻入‘窟窿’避毒,水里既然有剧毒,他们自然出不来,那便关起来了。”他信口胡说,严福脸色微变,“虽不中亦不远,嘿嘿,江山代有才人出,若在三十年前,我非杀你不可。”李莲花吓了一跳,“不敢、不敢……但你钻进‘窟窿’之后又做了些什么把人钉在石壁上,我便不知道了。”
严福哼了一声,听不出他这句“不知道”是真是假,“那个‘窟窿’,便是出产‘翡翠绿’的矿坑,坑里充满毒气,那两人一到‘窟窿’里面,很快就中毒倒地,他们内力不及我,中毒之后武功全失,我要将他们吊在石壁上有何困难?即使将他们大卸八块,五马分尸也不是什么难事。”李莲花连连点头,极认真的道:“极是、极是。”严福缓缓的道,“但我如何肯让这两个奴才死得这般痛快?我将‘翡翠绿’装在袋里,浸在洞内水中,当时……我以为中‘翡翠绿’之毒,多半是为人所害,这两个奴才可能有解药,所以对他们严刑拷打,使尽种种手段,但那两人却说什么也不告诉我解药所在。后来……有一日,陈发那混帐竟然妄图运气将毒气逼往陈旺身体之中,妄图牺牲兄弟性命,杀我——我便一剑将这个怪物斩为两半,不料陈发和陈旺分开以后,居然不死……”他呆呆的看着渐渐下沉的太阳,那太阳已垂到了地面,声音暗哑,有气无力,没有半分当年狠辣残暴的气息,但当年的怨毒仍是令人毛骨悚然,“我当即潜水逃走,谁知陈旺居然在洞内爬行,到处挣扎……我不知‘窟窿’和严家庭院仅有一土之隔,主院之内的土墙被陈旺掘出一个洞来,随后大火从那洞里喷了出来,将我府中一切烧得干干净净。”
李莲花悠悠叹了口气,“想必当时你房里点着熏香、烛台之类,有明火,‘翡翠绿’毒气遇火爆炸……”严福低沉的道,“自从‘严青田’死后,严福和陈发陈旺失踪,我便戴着严福的人皮面具,但大火过后,府中人心背离,一夕之间,走得干干净净。我心里恨得很,当即打造精钢镣铐,等我回到‘窟窿’,陈旺已经死了,陈发却还活着,他练了几十年的武功,毕竟是没有白练。我将那两个叛徒钉在石壁之上,日日夜夜折磨他们,直到半年之后,他们方才死去。”他仍是呆呆的看着夕阳,“但我武功大损,已不如武林中第九流的角色,江湖之中,不知有多少人想找我报仇,不知有多少人想要《黄泉真经》,除了留在此地做打铁的严福,天下之大,我竟无处可去。”言罢,语言中深刻的怨毒已变成了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苍凉,这位当年威震四方的江湖恶徒,如今处境,竟是连寻常村夫都不如。
“如今让你这般活着,更痛苦过让你死……”李莲花慢慢的道,“世道轮回,善恶有报,有些时候,还是有道理的。”严福淡淡的道,“几年之后,我取下严福的人皮面具,镇上竟没有一人认出‘严福’该长得什么模样……也是我当年行事谨慎,无人识得我真面目,方能让平安活到今日,可见上天对我也是有些眷顾。”李莲花叹了口气,“你……你……你难道不觉落得如今田地,与你当年所作所为,也有些干系么?若非你当年行事残忍,待人薄情,你身边之人怎会如此对待你?”严福嘿了一声,李莲花道:“无怪虽然你落得如此田地,当日黑蟋蟀下到‘窟窿’之中发觉内有尸骨,你还是一箭射杀了他。”
严福森然道:“我不该杀他?”李莲花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他脸上微现惊慌之色,“难道你也要杀我?”严福冷冷的道:“你不该杀么?”李莲花蓦地倒退两步,严福缓缓站起,他手中持着一个模样古怪的铁盒,不消说定是机簧暗器,只听严福阴森森的道:“黑蟋蟀该死,而你——更是非死不可,三十年前我会杀你,三十年后,我一样会杀!”李莲花连连倒退,严福道:“逃不了的,在此三十年中,我无时不刻不在钻研一种暗器,即使武功全失,仍能独步江湖。当年武林之中有‘暴雨梨花镖’天下第一,如今我这‘阴曹地府’也未必不如。年轻人你很幸运,做得我‘阴曹地府’中第一人。”
李莲花大叫一声,转身就逃。严福手指扣动,正待按下机簧,正在此时,有人也在大叫“死莲花!你他妈的根本就是故意的!……”严福心头一跳正待加力按下,眼前一花,一阵疾风掠过,手指已被人牢牢抓住,半分也动不了,抬起头来,眼前抓住他的人白衣华服,瘦得有如竹竿,正是今日午时还对他十分同情的方多病。严福手指一翻,虽然指上无力,仍旧点向方多病虎口,方多病手上运劲,严福点中虎口,一声闷哼,却是食指剧痛不已。李莲花逃得远远的,遥遥转过身探头问:“你点了他穴道没有?”
方多病连点“严福”数十处穴道,“死莲花!你千里迢迢写信把我骗来,就是为了抓这老小子?这老小子武功脓包之极,比你还差,你怕什么?”李莲花遥遥答道:“他毕竟是当年黄泉府府主,我心里害怕……”方多病哼了一声,“当年黄泉府府主何等权势,哪会像他这样?死莲花,你有没搞错?”李莲花道:“有没有搞错,你问他自己……说不定他都在胡吹大气,假冒那黄泉府主。只不过我明明叫你在楼里等我买菜回去,你跟在我后面做什么?”方多病又哼了一声,“我想来想去,死莲花的话万万信不得,上次买菜实在偷看别人鸡鸭,谁知道这次又在搞些什么鬼?”李莲花遥遥的歉然道:“这次真是多亏你了,否则‘阴曹地府’射出,我必死无疑,救命之恩,必当涌泉相报。”方多病怪叫一声,“不必了不必了,谁知道那玩意儿射出来你躲不躲得过?谁知道你涌泉相报的是什么玩意儿?我怕了你了,免礼平身,本少爷准你不必报什么恩。”言下他夺过“严福”手中的“阴曹地府”,随意一按,只听“碰”的一声大响,那铁盒陡然一震,两枚绿色事物奔雷闪电般炸出,刹那之间,已深深嵌入石板之中。方多病目瞪口呆,这绿色的东西只怕便是翡翠绿,这剧毒被如此射出,要是沾上了人身,那还了得?瞧了手中那危险事物一眼,他打开盒盖,里头两枚翡翠绿石子已经射出,方多病吐了口气,当着“严福”的面,将那铁盒扭成一团,掷入簸箕之中。“严福”穴道受制,无法开口,只瞧得双目大瞪,如要喷血。
李莲花十分同情的看着他,“这人就让巡案大人亲自交给花如雪,想必三十年来,他的许多故友都还很想念他。”方多病斜眼看他,“那你呢?”李莲花微笑道:“我伤势未愈,自是继续养伤。”方多病道:“借口!”李莲花咳嗽一声,忽然道:“我还有个地方想去瞧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