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0 雨中且慢行 (第1/2页)
直到小厮前来撤去餐盘,林绣还是感觉飘飘然如坠梦中。
早在盛京时她就听过荣清的大名。这位荣大家所著从话本到诗集样样俱全,出一本便风靡一本,连同盛京的纸价都要飞涨一波。
更别说届时接风宴上还有扬州书社的其他印商走出恒泰楼的大门,她才恍然发觉,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。
江南的雨不似盛京,婉秀缠绵如哀怨的小情人耳语。
铜铃轻摇,檐雨如绳,朦朦胧胧地笼住木窗。只是对于赶路的行人就有些讨厌。
林绣刚想退回檐下避一避,头顶一个圆融的阴影突然遮住潇潇雨帘。耳边温润的声音响起,“多有得罪。”
细碎的珠子在脚边崩裂,连溅起的涟漪都好像心花怒放。
林绣道声谢,毫不客气地钻进伞中。
江大人把伞往自己的方向斜过来,神色如常清冷,只是耳尖有些泛红。
林绣仰脸看他,嘴角莫名翘起一个弧度。
不过方寸之地,离那么远干什么。
他半边云白衣襟飘上点雨水,实干派林掌柜干脆拉着衣角把人拽过来些。分明有伞,怎还湿了衣裳?
对上她明澈的眼神,江霁容微微一顿。
淡淡皂角气息一下萦绕怀中。雨打檐瓦声渐渐大起来,盖过了呼吸声。
伞下的小娘子伸手去接那豆大雨珠,眉眼弯弯,“多谢大人。”
他抿了抿唇,也忍不住笑意,“何必客气。”
不动声色地,伞柄亲昵蹭向她,雨丝斜斜地飘散在江霁容肩头。
一把纸伞,撑起一方圆融而静谧的小天地,连温度都热了几分。
伞外是误入雨淋皴山水画的行人。
一小童专捡水坑走,“啪嗒啪嗒”溅了满腿肚的泥点子。
有个年轻女孩没披斗篷也没撑伞,只顶着张阔大荷叶赤足跑过,笑声如银铃。
林绣看得兴味盎然,忍不住浮想联翩,“若邀来陈大家,想必定要研墨绘一幅稚子戏雨图,或是雨下佳人图。”
一路走来,雨势不见小,地下窝起了大大小小的清潭。
林绣“不觉已是画中人”,玩心大起,专注于找到每一个水坑并踩上去。
鹅卵石磨在脚下,滑溜溜凉浸浸,还挺舒服。就是走起来鞋子有点松垮.
她扭扭脚踝,鞋上系带果然“啪嗒”一声掉了。
本来图轻便软和,在早市上买了双草编的鞋。谁也没想到下雨,再加上质量问题,这便宜没捡着,才走几步鞋就进水。这下鞋袜全湿透了,还粘上湿溜溜的青苔。
实在可恶,明天要找老板说理去。
如此想着,林绣干脆甩了鞋拎在手上,赤脚而行。
江霁容把伞往过移了半寸,悄悄偏过头。身侧笑着踩水坑的、与破庙里吃烤山芋诗兴大发的、书房里为他人愤愤的身影完全重合。
从前自己不过一行经路人,如今已能站在她身边,共享放空一切的安宁。雨天真好,若天天下雨也教人欢喜只是总归天气凉了,路上又不平。
他望了眼脚下浅浅水坑,容色肃正,“当心踩断蚯蚓。”
林绣悚然,看这人轻笑,又有点恼。
蚯蚓早冬眠了吧,莫不是诓我?林绣正要开口,就见他停下脚步,“如今天寒,姑娘若赤着脚走回去容易着凉。”
一惯的清越嗓音,林绣莫名听出了几分因关心有的温柔。
哦豁!她在心中告一声得罪。
“那便多谢啦。”
不等大人再说,林绣伸手勾住他的脖子,而后很不客气地垫脚跳到背上。说是跳,因为加了助跑,一点旖旎的氛围都没有。
几乎是下意识地,江霁容反手稳稳环住她。
就这么强行碰瓷,背上的人为自己找到个很舒适的姿势趴下,然后满意地喟叹一声。
江霁容:
脖颈间窜起一阵轻微的痒意,酥酥麻麻,带着她温热的气息。
“我知道右拐有家鞋铺子。”林绣叹声气,凄凄惨惨开口,“但我此刻脚冷得厉害,还被雨水激得奇痒无比,只能拜托大人啦。”
江霁容抿唇,“乐意效劳。”
正得意偷笑的林绣:???
往前走便有了三两躲在亭子下避雨的行人。
戴着大斗笠的老翁匆匆跑进亭子里,这才舍得撒开湿透的布兜。里头半兜果子个顶个的饱满红艳,一点未沾雨水。
在衣襟上擦了擦,他先递给身旁的老妻。
白发苍苍的妇人隔着雨幕向林绣喊话,“小娘子,要进来吃个果子吗?”
老翁看眼某个清正的身影,笑着轻拍她肩膀。
林绣手里还拎着断了带子的草鞋,闻言只能歉意一笑。
“多谢婆婆啦。”
冷雨淅沥,水波荡漾。
趴回他颈窝,林绣感受到某人耳尖一点异于平常的温度。她又换个舒服的姿势,这条路竟长得怎么也走不完。
渺渺天地,耳边喧嚣着草籽与风的私奔。
心照不宣中,画中人距离渐近,雨点皴总算变成了米点皴。
一场雨后,扬州城恢复了它本来该有的温度。眼看着一日冷过一日,木窗上都挂了层薄霜。
那冰凉浓酽的杨枝甘露才刚淡下去,如意馆立即挂上新招牌。
甜滋滋暖融融的气息勾来几个过路人。
“这黑不溜秋的是何物?”
桃枝笑盈盈地解释,“是五墨宝黑芝麻糊。”
有位极年轻的小娘子掀开布帘补充,“全是今年新收的芝麻。客官来一碗?”
黑芝麻炒熟,一股脑倒石墨里碾碎,再扔进去同等分的淮山药和各色豆子果仁。芝麻红枣赤小豆花生核桃仁,这五样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黑乎乎黏哒哒的浓稠一锅,散发着极动人的柴火焦味。
林绣搅着锅底,莫非这就是传说中五彩斑斓的黑?
炒芝麻不算是技术活,但必须用心。时间短会有生味,片刻没看住就糊嘴发苦。林绣自知没耐心,大任就转交到梁新和郭柏肩上,用大铁镬慢慢翻炒。
自己则泡了壶茶,悠哉悠哉地搬个小板凳到门口捡豆子。
连着几天她都没发现城管,便大着胆子暂且占用下城市公共用地,把小摊支在了店铺大门口。
现盛现卖,要的就是暖和与新鲜。
芝麻糊几文钱一碗,过路的人都有钱叫一份。就着寒风喝完,身上暖融融的有了劲,便免不了再进店转转。是以这两日如意馆买卖极其红火,算盘都拨不过来。
没用几天,如意馆作为京城来的大酒肆分店,名气高涨许多,主要是在平头百姓里先有了声音。
林绣又雇佣几个女孩子来店里帮工。
一碗黑芝麻糊没吃饱不怕,有意犹未尽的,便走进里间坐下。早有青衫白巾打扮的小娘子引客人到柜台旁。
窗明几净,陈列一新。
甜蜜的桂花糕,酸香的山楂锅盔,葱香的小蛋糕,咸脆的牛舌椒盐饼从人到点心都漂漂亮亮干干净净,实在赏心悦目。
如此一顿并不算贵,还能吃个饱,何乐而不为?
铜壶在灶台上“滋滋”响着,小店门口人头攒动。算盘拨声二三如打豆,在生意人眼里算极美妙的音韵。
每日的备料从一早开始,方子简单,早给梁新拿去研习。林绣乐于当个吉祥物,在柜台后满面春风地迎来送往。
左邻右舍心里攀比着,难免有些眼热与不忿。当然这隐含艳羡的小小敌意只深藏心中,面对这家远自盛京来的甜点铺子,面上仍是万分的客气。
光是立冬这一天,林掌柜就收到了来自街坊数家食店的消寒赠礼。
桃枝刚把花枝摆在柜台,又被隔壁杂货铺老板娘叫去,拖回兜葵菜。
还没见过这样圆溜溜肉滚滚的葵菜呢。
林绣搓开外头的泥土,放在掌心闻了闻,不由翘起唇角。
“我们中午吃葵菜炒肉吧。”
在立冬这日习俗应吃生葱驱寒,现代人林绣不太讲究这个,让店里不爱吃葱姜蒜的几人双手双脚赞成。
用过午饭,林绣和桃枝商议着给街坊们回礼。桃枝一身毛绒羊羔袄,喜庆如散财童子,一家家走下来,俱是欢颜笑语,只是到左手边紧邻着这家酱菜铺子时却大门紧闭。
她捏着最后一袋没送出去的松仁牛轧糖,一个个丢进嘴里。
浓而不甜,好吃。
嘴里塞得鼓鼓囊囊,说话也有些含混不清。“一连几日都没见开门,兴许老板回家消寒去了。"
林绣点头,“过了冬假我亲自去看看。”
几人足足吃了三天葵菜炒肉,第四日还在门口见到了提着赠礼的酱菜铺掌柜。
林绣与这一口盛京话的徐掌柜有些浅浅交情。
梁新接过徐掌柜手里的赠礼,天青色小罐装的梅菜笋丝、麻仁金丝、白糖蒜,俱散发出醇厚酱味,徐掌柜放下手里提的浆糊桶子,四周一顾,由衷地赞叹。
“林掌柜不光厨艺好,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。”
林绣象征性地羞涩一下,还没斟酌好客套话,就见她拿起个青莲酥,“这许多漂亮点心怎不全展示出来?”
“柜台到底小了些,若全把东西摆出来,怕是客人们就有些挤了。”
徐掌柜自来熟地在如意馆转了几遭,摸摸矮几上设的暖垫,研究林掌柜订制的花瓣状长勺。斟酌了片刻才开口,“您可想再买间铺子吗?”
典卖田宅,先问亲邻。若真能成,也算是给自家铺子留点纪念。
徐掌柜看着做隔断的一堵薄墙,更坚定自己内心想法,“您瞧,若是两相联通,更是锦上添花。”
林绣被问得一怔,“您这生意好好的,怎突然要出手?”
记得盛京酱园繁多,尤其这家酱坊,以八宝酱丁闻名,逢年过节都要排起长队。
“若真是‘旺铺’,谁又舍得典卖。”徐掌柜把白纸黑字的典契递给她,看着身旁进进出出的客人叹了声,“来时大东家也如此说,可到底还是水土不服。”
盛京酱菜浓油咸,与扬州的口味相去甚远。食客们没吃馒头的习惯,最多也是买一罐慢慢就着米饭吃。
店里经营不善,女儿与丈夫还都在盛京,她独自支撑着开了些时日,也只能打好包裹回盛京。
徐掌柜正欲详谈,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两声。
她不好意思地笑笑,面前突然多了碗极浓的甜羹。
林绣塞给她一个勺子,“生意的事不急这一会儿。您先尝尝,本店新出的芝麻糊。”
最中仰着块晶亮灿烂的糖。要融不融,施舍般透露几分甜意给客人。
黑的极黑,沉闷厚实地铺满整碗,没甚撩人好颜色。热气氤氲中,几种谷物的香气终于不再泾渭分明。
徐掌柜没再客套,接过这阔口海碗,顺着碗沿溜一圈。
暖意先给舌尖猛烈一击。
而后是缓缓流动的柔。
芝麻糊最忌喇嗓子,可这碗竟滑腻异常,一点渣滓都没有。去皮大枣的浓甜并不在口腔里游走,而是直直叩开牙关,在心底融化。
咽下去的那一刻,突然莫名的踏实。如置身温泉的慵懒与昏昏欲睡,此刻外头任何风吹雨打与她都再无关系了。
徐掌柜整张脸几乎都要埋进碗里,刚才被冻得微红的鼻子暖和起来。
每日忙着做酱菜,浑身快被盐腌入味,她对于此类吃食一向缺乏判断力。今日第一次在饮子上吃到了所谓“口感”,才知道其中滋味不只分甜和不甜。
徐掌柜喝得满足,不自觉从包裹里摸出根没腌过、顶花带刺的黄瓜。蘸上自家铺子做的八宝辣酱,脆、嫩、水头十足。
她早就习惯了每餐都要吃酱菜,此刻就着黑芝麻糊竟很有意思。
徐掌柜意犹未尽地放下碗,这才后知后觉,手心还捏着个调羹。
自己喝得专心,旁边叭咂嘴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。
先一步喝完的青衫郎君叫起来,“老板,给我再来一碗。不,两碗。”
林绣笑着端上,他突然吸吸鼻子,“怎么有股腌菜味。”
徐掌柜面色微变,正要解释,却听他道,“这咸味吃食也来一些!”
林绣与徐掌柜对视一眼,两人眼中俱是欣喜。桃枝立即会意,将小罐装的芝麻苤蓝盛了一碟,赠给这位客人。
他起初还推辞几下,夹起一筷后却只顾着吃了。
同桌食客看着眼馋,徐掌柜大手一挥,从包裹中掏出几个沉甸甸的天青色瓷罐。
刚一掀开盖,满室吞口水的声音便更响亮。
五仁萝卜丁、辣拌野蕨菜、蜜汁瓜段,在红彤海椒末里显油油亮亮。在芝麻糊的包容熨帖中,微辣和咸更让人口齿生津,愈喝愈有滋味。
如意馆以点心为主,客人们一般拭一拭手就吃,连调羹都不怎么用的着。不多的几双筷子这会被一扫而空,在瓷罐内叮叮当当地打起了架。
一位瞧着斯斯文文的小娘子吃了六苗糖蒜,这才放下第三个空碗,打个蒜味的饱嗝。
她擦干净嘴,又恢复了弱柳扶风的娇羞样。
对面的小郎君目瞪口呆,突然回过神来,“掌柜的,这配料可卖?我要三罐。”
“我要这辣苤蓝的。”
“掌柜的,烦给我装六份酱菜与芝麻糊。用那薄陶罐即可,正好给官府的同僚们一人一份。”
同行郎君掐指一算,“剩下不还多了一份?”
“.
我自己吃两份不行吗?”
林掌柜一指隔壁盛京酱菜坊,墙上“典卖田宅”被飞也似地撕下,露出原本金灿灿的招牌。
林绣冲徐掌柜挑眉笑笑,朗声说着。
“今日徐掌柜请客,诸位都来尝一尝。”
搭售八宝酱菜,如意馆的销售额更是再创新高。林绣忙得脚不沾地,直到城东组织打糍粑这日才偷得些闲。
收到盛京来信的时候,她正眯着眼撸狗,暖烘烘的让人瞌睡。
庄娴洋洋洒洒写了几大张纸,琐碎事二三,却怎么也道不完。
如几人围坐一起吃倭瓜鸡蛋馅饺子,倭瓜老得骨质疏松,但苏柔“妙手回春”,鸡蛋都吃出肉味。
又如来福体重更胜从前,把一位女客扑个满怀,险些出了事故。褚钰和阿蛮的学堂放了冬假,宋先生也随两个小泼皮来店里吃饭。阿蛮吃糖葫芦崩掉颗牙,说话呼呼漏风,叫褚钰取笑了好几天。
再如刘长史与宋长史天天叫唤,林掌柜别被江南的美色迷了眼,分店开好就快回来。哦对,刘长史官升了一级,往后该称刘府尹。
林绣慢慢读着,展开随信附带的一张小孩的作业。褚钰本来写字就不俗,这下更让她自惭形秽。
末尾,庄娴又絮絮叨叨嘱咐她一番,扬州虽是南方,也别忘了穿夹袄。
林绣伏在小几上给她们回信,还没来得及好好煽一煽情,桃枝就蹦蹦跳跳跑进来。
“今晚吃腊肠焖饭吧。”
笔一歪,攒成个浓重黑点,林绣弹她一个脑瓜崩。
“也行吧。不过最好有点豆子配。”
墙角堆着筐泛着绿意的豆荚,尖尖地冒出个角。林绣笑得险恶,“都剥完就吃。”
暮食时间,几日未见的江大人姗姗来迟。
江霁容进来时,正好碰到林绣和桃枝蹲在地上,有财在她们身边尾巴摇成一朵花。
两人一边哼着歌一边比赛剥豆子,神情还颇专注。
江白刚想通报一声,看眼静默观战的大人,很有眼色地伸回手。
林绣把堆成小丘的白瓷盆往前一推,“我赢啦大人什么时候来的,怎不叫人通报一声?”
“半刻前刚到,看你专注便没打扰。”
她指甲剪得圆圆短短,好胜心上来也顾不着那么多。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吹手,好辣。
江霁容回车上取来清凉止痛的药膏。
林绣乖乖涂了药,又有些遗憾,看来接下来几天不能再啃大拇指了。
浅浅猪油香突然钻进她鼻尖。
江霁容放下手中提盒,将其中碗碟一样样取出,“今日试着做了些汤饭,还请各位指点一二。”
等着吃腊肠焖饭的桃枝:???
(本章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