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44 番外二(四) (第2/2页)
若是他敢在徐平生面前这么做,定会被一脚踹下床,趁他不在,卅四才能放肆一把。
他躺得无聊,又取来下午画的画像看。
说实在的,那书生的画工并不值四钱银子,人像画得有些粗糙,好在神态拿捏得尚可,画上的徐平生笑微微的,面容五官比平日温驯了数倍。
卅四多希望徐平生就是画中人的模样,哪里像现在,好端端的旅伴,当得跟他亲爹似的。
这般想着,卅四把画像搂入怀里,侧了个身,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,去梦里找他会说会笑的道友旅伴去也。
夜半时分,未关严实的窗户被一阵山风掠过,窗页猛撞上窗棂,将床上浅睡的卅四惊醒过来。
……身侧空空荡荡,徐平生还没回来。
卅四陡然心惊,翻身下床,将刚刚被夜风带上的窗户一把推开。
清凉水汽迎面扑来,他却根本无心享受,望着那轮升至中天的月牙,抬手抚上了右眼。
徐平生饮过他的血,与他有血契,算是他的尸奴,因此二人可共用一双眼睛,见对方之所见,闻对方之所闻。
不消几瞬,卅四便骤然变色,双臂往窗沿一撑,纵身跃入窗外的水雾夜色。
须臾之间,街面上已不见了他的身影。
素月分辉,银河共影,将秀丽如画的山峡更添上了几点韵致风色。
而山峡中的一处暗洞,却凭借攀附缠绕的藤蔓,将内外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徐平生双手被死死缚于身后,卧在从自己身体内淌出的血泊间,周身苍白得不见一点血色,露出的手腕、脖颈、脚腕均被利刃豁出了一张小嘴巴,伤处泛白,已不再有血可流。
一人优哉游哉地踱来,一脚踩在徐平生脸上,将他从侧卧翻到仰面朝天。
徐平生哼也没哼一声,微阖着眼皮,似是晕了。
那人哼了一声:“不晓得痛,又死不了,倒是便宜他了。”
尾随于他身后的一名仆役闻言,殷勤附和道:“门主说得是,当真是便宜他了。若要让那卅四痛彻心扉,不如直接将此人大卸八块、挫骨扬灰……”
在山洞暗处,一个沉厚男声蓦然开口道:“若真的送他去死,卅四他要怎么找来?怎么诱得他自投罗网?”
此人开口,方才大拍“门主”马屁之人登时不敢再多言,只讷讷道:“尊主说得是……”
被其唤为“尊主”的男人阴恻一笑:“杀他不妥,拿他做试剑石,倒是绰绰有余。”
拍马屁之人哈哈一乐,朝那暗处拱手道:“领尊主令,属下明白……”
然而,不等他说明他究竟明白了些什么,脑袋上方陡然传来一声龙吟也似的尖啸。
石块迸溅,剑气已至!
他项上人头险伶伶地横飞而出,只留下碗口大的肉壶,血煮沸了似的滚滚涌出,却未能沾到来人衣袂分毫。
卅四于剑锋撩起的罡风中起身,长衣倒飞片刻,便静止下来。
他盯着血泊中的徐平生,鸦青色的眼睛内沉沉地透出剑锋似的冷意:“……你刚才说,谁是试剑石?”
这话自然不是说给徐平生听的,徐平生却因为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声音,微挪了挪身体。
饶是被放干了血,徐平生也毫无感觉,只是觉得身上乏得很,眼皮更是重若千钧,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来者面容。
……然而他却莫名地感到了心安。
在卅四斩碎山石、径直破入洞中来时,那尊主已从一块潮湿山岩间立起身来,投映入洞的三两道月光,照出一张鸠形鹄面的苍白面容:“卅四,来得正好!你罔顾魔道血脉,叛道投敌,窝藏四门逆犯于且末山,谋夺魔道大业,如此罪行,世间岂能容你?!如此罪人,魔道中但凡是有丝毫血性之人,人人可得而诛之!”
“少给你脸上贴金了。”卅四一撇唇,冷笑道,“……你的血性就是偷偷绑走我道友,加以凌虐,等我送上门来?”
那尊主阴笑道:“大丈夫行事,何必拘泥小节?”
说罢,他响亮地击了几下掌,看似狭窄的暗洞竟无限向两侧延展开去,原本矗立在暗中的嶙峋石乳,竟化作了黑压压、活生生的、身着缁衣的魔道弟子!
卅四嚯了一声。
这障目之法倒是做得不错,一时间连他都蒙蔽了去。
一双双阴冷的眼眸锁在了卅四脸上,若目力可化为利刃,卅四怕早已被千刀万剐、横尸当场了。
尊主亮过自己的底牌,咧开嘴阴冷一笑:“不知我这瓮中捉鳖之法,卅公子可满意?”
卅四却跟着他笑了。
“瓮中捉鳖,我喜欢这个词。”卅四活动了一圈颈项,原本贴于身侧、尚在滴血的剑锋被他横放于左肘内侧,肘部衣裳内合,将上面污血拭尽,擦出一道锃亮雪辉,“……说到底,不过是一百二十一只鳖,捉干净了就是。”
那所谓尊主呼吸猛地一滞:
卅四……怎知这洞中算上自己,一共一百二十一名魔道中人?
难道他早有察觉?
不,绝无可能!
尊主对自己的障目之术还是颇有自信的。
然而,若不是提前察觉,那便只有更为恐怖的答案可以解释这个问题了:不过是粗粗一照面,卅四已通过众人气息,将洞中有几人尽数点清!
在这尊主惊疑不定间,被卅四袖子擦得净若无尘的剑锋沿他身侧落下,顺势一荡,荡出层层嗡鸣剑吟。
惟在此时,卅四眼中才露出了一点魔道中人特有的冷厉嗜杀的血色,然而那嘴角仍是上扬着的,视之倒更令人胆寒心惊:“……说笑了。你们算不上什么鳖,不过是劣质的试剑石罢了。”
在剑影血光、惨叫悲鸣间,徐平生的呼吸越发急促。
他对自己早已没了活气的血自然不感兴趣,可当新鲜的血气在他四周弥漫开来,一股灼烧的饥饿风暴似的席卷了他的肠胃,在忍耐不知多久后,本能驱使他从地上挣起,凭着一线感觉,朝最近的一具尸首扑去。
可还没等他碰到尸首被切开的咽喉,一双手便从后反剪了他的双臂:“……平生,徐平生!”
徐平生饿得难受,拼命挣动,然而由于失血过多,他那点顽抗宛如猫狗在主人身上蹭痒。
很快,一股新鲜的血气在他鼻翼前弥漫开来,似是有人割开了自己的手腕。
那向来玩世不恭的声音一时间变得温柔如梦,诱哄着对徐平生道:“来,喝我的血,别喝他们的,脏。”
徐平生饿极了,扑上去衔住了那不断涌出甘霖的血口,迫不及待地啜吸起来,喉间发出异常饥渴的吞咽声。
他不记得自己喝下了多少血,只知道自己稍稍恢复意识和气力时,正被卅四背在背上,沿着崎岖山路缓缓下行。
徐平生虚着眼睛,看向距离他最近的卅四的脖颈处皮肤。
那一段皮肤因为失血而变得惨白不已,淡青、淡紫的颈脉在这惨白之下被衬托得异常分明。
“醒啦?”后背稳定的呼吸声中断,卅四便猜到是徐平生要苏醒了,“怎么样,还饿不饿?”
徐平生眨一眨眼,实话实说:“……饿。”
“饿也给我忍着。”卅四颇怨念地自言自语道,“……跟那些杂碎交手,一道口子没划到,倒被你喝了一壶的血,上哪儿说理去。”
徐平生被他说得有些羞惭。
饮血的事情他还记得,卅四说的“一壶血”,也绝不是夸大其词。
徐平生安静了,并不代表卅四不会追根究底:“大半夜的,你不睡觉,瞎跑什么?你怎么被他们抓着的?”
说实在的,卅四的心情非常不好。
若不是有那些杂碎垫背,让他撒了一时之气,卅四还真不能保证趁徐平生昏睡时不揍他一顿。
徐平生怎会不知是自己的疏忽大意惹来了祸端,伏在他背上,有些磕巴地解释道:“……我是去兵器铺,帮你问剑。”
卅四猛然驻足。
徐平生别扭道:“本来是,随口一问。兵器铺老板说,此地邻水,潮湿,本不容易出好石,他们本地锻造石器用具,采的是黄牛峡上的山石。我便打算……顺便前来黄牛峡探上一探。未曾想……”
听他这般解释,卅四突然心情大好:“顺便前来探上一探?这一顺便,顺便了十五里地?”
徐平生有些羞恼,趴在他背上不吭声了。
卅四快步往山下走去,步履添了几分轻快:“别听那老板瞎说,这里的山石质地糟糕得很,还经不得我随手一劈。”
徐平生不服道:“我也是,为了减少些麻烦,省些时间……我们在此地呆久了,银钱不够使,还怎么支撑到下一个地方,寻剑?”
卅四闷声笑了。
徐平生搂住他脖子的胳膊紧了紧:“……笑什么?”
“那十三年间,我得给各家弟子们搜罗、筹备防身所用的兵刃,自是要在各地奔走。”卅四扭过半张脸去,“现在诸事安定了,咱们两人是出来玩耍的,不寻剑了。”
徐平生懵懂问道:“……不寻了?”
卅四笑答:“是,不寻了。你那灵石也甭藏着掖着了,赶紧着换一块出来,这两日多买点猪肝鸡肝,给我补补。”
徐平生把脸埋到卅四后背,有点开心地应道:“……好吧。”
卅四感觉后背有些异样,但一时又回不过头去:“哎,你是不是笑了?”
徐平生在他身上蹭了一蹭,硬生生把嘴角的笑意蹭掉,才将侧脸贴在他后背上,故作严肃道:“……没有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卅四:自己宠出来的二大爷,哭着也要宠下去。有的人死了,但没有完全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