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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夕阳无语

四 夕阳无语 (第1/2页)
  
  四夕阳无语
  
  方多病在李莲花走后没过多久就借口溜了出来,李莲花那日尚在半山腰施舍水袋,方多病就已回了武林客栈,还因四处寻找不到关河梦、苏小慵、李莲花几人和掌柜的吵了一架。幸好关河梦三人适时回来,才免去掌柜的被方多病屈打成招,承认自己是一个叫做“脚力乔”的苦力的同党。
  
  这日已是乔婉娩嫁与肖紫衿的第四日。听闻苏小慵重伤,乔婉娩和肖紫衿也来看过,不知为何,这对新婚的神仙伉俪脸色都有些苍白,并没有什么喜气,倒是行色匆匆,留下许多名贵药物,来了便去,好似都怀着十分沉重的心事。方多病心下希罕,但左邻关河梦因为义妹之伤而憔悴如死,心情愤懑;右舍李莲花这几日却说人不舒服整日躲在房中睡觉,他无聊得紧,只得在杨垂虹房中玩耍,他本要去找人赌钱,杨垂虹却说要联句,方多病憋了半天,硬生生说了句“好”。这几日他便哈欠连天的和两位文武全才的江湖俊彦联句,什么“一朵梅花开,开完又要开”,什么“暖玉温香抱满怀,销魂暗解轻罗衫”,什么“红颜未老恩先断,从此萧郎是路人”,如此这般的绝妙好辞层出不穷,直联得他头昏眼花,心里大叫救命,而那两人却诗兴大发,佳句连篇,仿佛这一辈子没有做过诗一般。联到第三日,好不容易捱到酉时,方多病供了拱手,“兄弟肚子饿了。”言罢溜出门去,不管身后人如何招呼,他是万万不会再回来了。
  
  肖乔联姻之后,如杨垂虹、梁宋这般的江湖少年尚有不少留在扁州,一则是因为此地仍有不少武林大豪未走,二则是因为笛飞声和角丽谯都现身此地,留此不走,说不定会看到些热闹。方多病却是因为老爷方而优先走了,他便在此多留两日,并且昨夜联句之后实在无聊,他竟跑去小乔酒店大大的醉了一场,日上三竿方才回来,回来之后,李莲花却还没有从他那客房里出来。
  
  “死莲花,李小花,吃饭……”他敲了敲李莲花的房门,李莲花睡了一天,再不起来就要发霉了。“咦呀”一声,房门一敲就开,方多病一脚踩进李莲花的房间,“李小——”他突然怔住了,“李莲花?喂?李莲花?”
  
  李莲花拥被坐在床上,一双眼睛黑而无神,茫然看着门口。方多病不是没见过李莲花两眼茫然的模样,但……不是这样。
  
  不是这种空洞得像死人眼睛的眼神。
  
  方多病一触及那目光,倒抽一口凉气,竟觉得全身都寒了起来,那分明是一个很熟悉的人,但怎会有这样的眼神——就像李莲花的身体里进去了一只吃人的恶鬼,那只鬼透过李莲花的眼睛恶狠狠的瞪着他。“喂?李莲花!”他顿了一顿,全身冷汗都出来了,李莲花却毫无反应,仍是眼睛眨也不眨,阴森森的盯着门口。方多病终是忍耐不住,大步走过去摇晃了他一下,“李莲花?”
  
  “啊……”李莲花全身一震,终于转过目光看了他一眼,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他眨了好几下眼睛,微微一笑,“是你啊。”方多病全身鸡皮疙瘩还未消退,他仍觉得李莲花方才根本没有认出他来,“你怎么了?”李莲花道:“没什么。”方多病半信半疑,“真的没什么?”李莲花道:“没什么,苏姑娘怎么样了?”方多病道:“也没怎么样,大概今晚就会醒了。”李莲花问道:“关大侠呢?”方多病道:“不知道,你若是关心,不如去看看,在这房间里睡了三天,也不嫌闷?”李莲花歉然道:“这倒也是。”言罢钻进被窝,换好了衣裳,慢吞吞从被里钻了出来,“我们去看看苏姑娘。”
  
  苏小慵的房间在关河梦隔壁,两人从关河梦房门而过,李莲花足底一滑,抬起脚来,只见那鞋底染上一块黑红色的污渍,他尤自呆呆,“这是什么……”方多病却越看越眼熟,“这好像是……猪血……血?”李莲花大吃一惊,两人相视一眼,齐齐伸出手,猛地推开关河梦的房门。
  
  血迹是从床下蜿蜒出来的,地上丢着一支匕首,血迹顺着匕首刃尖缓缓流向门口,从门槛缝隙中渗了出去。血迹早已干涸,两人目光上移,只见床上一片狼藉,被褥凌乱,被下依稀一个人形,被褥上十数个刃孔,被下人一只手臂垂于床侧,鲜血便是顺着手臂和手指流了满地,最骇然的是床上尚插有一支长箭,直透被褥床铺,箭尖露出床板之底,箭尖下的地面却并无多少血迹。
  
  跌在地上的匕首,短小精亮,泛着淡淡的粉红色光泽,赫然正是“小桃红”!而穿过被褥的长箭箭身比寻常箭长而尾羽更短,竟是“风尘箭”!方多病心头砰砰直跳,迟疑良久,走过去轻轻揭开那盖在床中人脸上的被褥——不出所料,被乱刀戳刺,而后被长箭贯穿胸口的人,是苏小慵,并非关河梦。
  
  李莲花站在门口,文雅温和的眉目有瞬间泛起了一层愤怒之色,方多病狠狠一跺脚,低声道: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有谁要她死?她不过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……”李莲花按住额头,半倚在门框上,长长吸了口气,而后慢慢吐了出来,“是我的错,昨夜我居然没有听到半点声音。”方多病眉头一皱,方才李莲花那模样猛地兜上心来,“你这几天真在生病?”李莲花静了半晌,点了点头。方多病也长长呼出一口气,“那我明白,以你那样子,就算隔壁敲锣打鼓你也不会听到……怪不得你。”李莲花脸色苍白,苦笑一声。方多病道:“重要的是谁——是谁要杀苏小慵?谁和她有深仇大恨,竟忍心把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乱刀刺死?这凶手委实残忍狠毒,泯灭人性!”李莲花摇头,声音微微有些沙哑,“重要的是关河梦。”方多病一怔,“关河梦?”李莲花慢慢的道:“这里是关河梦的房间,苏小慵为何在他床上?苏小慵为人所杀,关河梦却在何处?”方多病悚然一惊,不错,这里是关河梦的房间,关河梦却在何处?
  
  苏小慵面容痛苦的闭目躺在床上,衣着整齐,穿着鞋子,她没有睁眼,左颊的伤口让她整个容貌都扭曲了,浑身浴血,看起来十分可怖。李莲花握住苏小慵身上那只“风尘箭”,用力一拔,那只箭本有倒勾,牢牢勾住床底,却是拔之不起,只得叹了口气。方多病忍不住道:“那是梁宋的……难道他……”李莲花苦笑,“如是他,他把自己成名兵器留下作甚?唯恐天下不知苏小慵是他所杀?何况梁宋侠名昭著,料想不会做这种事,又何况……”方多病问道:“又何况什么?”李莲花道:“又何况梁宋要杀苏小慵,一掌便震死了她,何必杀成这样?”方多病干笑,“那倒也是……这里还有‘小桃红’,不对啊!”他蓦地想起,“这只匕首不是送给肖紫衿做新婚贺礼了么?怎么会在这里?”李莲花叹了口气,“只怕在小青峰上将她刺成重伤的凶器,就是这柄‘小桃红’!”方多病毛骨悚然,“那……难道凶手是杨垂虹?”李莲花叹道:“杨垂虹要杀苏小慵,何尝不是一杀便死?他又有什么理由要杀苏小慵了?那小姑娘明明什么也不懂。”方多病瞪眼道:“你莫忘了她是关河梦的义妹,她虽然什么也不懂,未必有什么仇人,但是关河梦出道三年,行侠仗义,得罪的人不可谓不多,他既然喜欢他这义妹,有人要杀苏小慵有什么稀奇?”李莲花漫不经心的道:“那也有些道理……”抬起头四下张望,屋里其余事物都摆放得有条有理,并没有看出有人动过的痕迹,“若在小青峰上将苏小慵刺成重伤的人,也是将她杀死的人,那就是说……它从山上跟了下来,就在我们身边。既然它能用风尘箭和小桃红杀人,说不定就住在这家客栈之中……”方多病大皱其眉,“你要说这凶手武功不高,它却能拿走风尘箭和小桃红;你要说它武功很高,它杀苏小慵却杀了两次,又杀得满身是血,花费许多手脚,实在是奇怪得很。”李莲花叹了口气,“你真的想不明白?”方多病摇头,突又瞪眼,“难道你就明白?”李莲花道:“要拿走风尘箭,武功不一定要很高,只要见过梁宋,是借是偷是抢都能拿到;至于小桃红,那日婚宴人来人往,从礼品盘里拿走一样什么,也不困难,难得是它要知道礼品中有这么一件杀人利器。”方多病打了一个寒噤,“你是说……凶手就是梁宋杨垂虹甚至苏小慵身边的人?”李莲花又叹气,“梁宋和杨垂虹也很可疑……”方多病忍不住又反驳他,“不是你说他们不会把自己兵器丢在杀人现场,何况他们要杀苏小慵也不必如此麻烦吗?”李莲花瞪眼道:“你又怎知他们不会因为猜到我们会这么想,故意把兵器留下、故意将人杀得满身是血?”方多病目瞪口呆,勃然大怒道:“那你说了半天,等于什么都没说……”李莲花轻咳一声,“至少知道了一件事。”方多病本打算不再理睬这个满口胡言的伪神医,终还是忍不住问:“什么事?”李莲花微微一笑,“如果真的如你所说,杀苏小慵的目的是为了关河梦,那么凶手至少要知道关河梦喜欢他这位义妹才成,那就证明凶手和关河梦很熟。它轻易拿到风尘箭和小桃红,也证明它和关河梦的朋友很熟、或者就住在这客栈里,不是么?”
  
  方多病突然醒悟,“你是说,凶手是参加了这次婚宴、和关河梦很熟、武功也许不高,知道礼品中会有‘小桃红’,很可能也住在这所客栈里的人,并且从肖乔成婚那日到昨日还没有离开扁州!那就是说——”李莲花道:“就是说,凶手是梁宋、杨垂虹、你、我、关河梦、康惠荷、龙赋婕中的一个——也就是那天看见‘小桃红’的其中之一。”
  
  话正说到此处,门口光线微微一暗,有两人走到门口,突然看见门内奇惨的状况,其中一人尖叫一声,全身瑟瑟发抖,另一人居然往前一载,几乎昏了过去。李莲花和方多病连忙赶出门去救人,那几乎栽倒的人正是关河梦,只见他双目大睁,呼吸急促,脸色惨白,显是急痛攻心,惊怒交集,方多病连点了他几处穴道,心里甚是同情。另一人却是康惠荷,她被房里惨状吓得魂飞魄散,连道:“小慵……小慵……天……”李莲花只得也点了她的穴道,歉然道:“对不住了。”方多病点了关河梦几处穴道,却把他抓住摇了摇,“你到哪里去了?昨晚你在什么地方?为什么苏小慵会在你房间里?”
  
  只听“啪”的一声,关河梦怀里跌下一包事物,方多病拾起一看,却是一包金疮药,关河梦极力定了定神,他本已几欲疯狂,此时勉力要镇定下来,沙哑的道:“我到药铺买药,本想即刻回来,但一味主药没有了,才赶到临镇去买,一夜未归……怎会……怎会变得如此?小慵她……她……她怎会在这里?我……我……她……”他是大夫,只看一眼便知苏小慵确实已死,哀恸之下,突地呆呆的看着李莲花,目中流露出极强烈的企盼之色,李莲花号称能起死回生,若传言是真,世上唯有他能救苏小慵一命啊!
  
  李莲花知他在企盼什么,此时此刻,要说他自己实在不会什么起死回生术,却是说不出口,顿了一顿,叹了口气。方多病却道:“你放心,这位李莲花,乃天下第一神医,医术神奇之极,你远远不及,不消十日,定能让苏姑娘起死回生,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大美人。”关河梦心知全是无稽之谈,却渴盼自己能够信些,此时浑身乏力,热泪盈眶,只得闭上了眼睛。康惠荷一边看着,突然落泪,掩面而泣。李莲花道:“二位请先回去,这里有我和方公子在,关大侠想必累了,还请康姑娘多加照顾。”康惠荷点了点头,关河梦却不肯离去,只想再将苏小慵之伤验看清楚,只是被方多病点了穴道,康惠荷将他扶走,他却反抗不得。
  
  “如果关河梦真的昨夜不在,究竟是谁把苏小慵搬到了关河梦房间?又是为了什么?”方多病越发奇怪,“苏小慵的客房和关河梦的客房一模一样,也和你我的房间一模一样,有谁要特地把她搬到隔壁?”李莲花道,“啊?”方多病又道:“我一说你能把她医活过来,凶手为了自保,定会打算向你下手,杀人灭口,这时我方大公子一出手,就能将凶手捉住,给苏姑娘报仇。”李莲花道:“嗯……”方多病得意洋洋,“你放心,在我方大公子手下,决计不会有事,我定能抓住凶手。”李莲花道:“那凶手若是武功不及苏小慵,明知你在我身边,又怎么敢来杀我?何况李莲花的武功虽然不怎么高强,至少也比苏小慵高强些……”方多病的笑脸突然僵住,只听李莲花很失望的看着他,喃喃的道:“你果然聪明得很……”方多病恶狠狠的瞪着他,“少说我也想了条妙计,总比你半点伎俩都想不出来的来的聪明!”
  
  李莲花在房中环目四顾,方多病方才在说什么他就当半句没听到,苏小慵静静躺在床上,凶手杀人的方法疯狂而简单,却几乎没有留下痕迹。将棉被压在苏小慵身上,小桃红透过棉被刺入苏小慵体内,凶手和苏小慵之间并未接触,而且血迹也不会喷溅到身上。小桃红被弃之地上,凶手并未带走,杀人手法让人看得清清楚楚,却是不知究竟是谁……看似无论是谁,也不会做出如此疯狂之事。“昨日深夜,大家究竟在做什么,定要好好问问。”他喃喃的道。
  
  小青峰。
  
  野霞小筑。
  
  乔婉娩和肖紫衿默默对坐。他们成婚已经四天,殊无欢乐之态,乔婉娩心神不定,肖紫衿双眉之间隐隐约约带着一层杀气,两人静坐着,却是各想各的心事,貌合神离。过了许久,乔婉娩突然道:“我还是不信,‘冰中蝉’只有扬州慢能救,如果不是他……他还活着,我……我怎能活到今日?什么洞房花烛就能解毒,那江湖上无稽之谈,我……我怎会相信?你是不是骗了我?”她低声重复,“你是不是骗了我?”肖紫衿缓缓的道:“我平生不屑骗人,怎会骗你?相夷已经死了十年了,他坟上青草年年是你亲手拔去,你怎能不信?”乔婉娩蓦地站起,“那……那坟里没有他的尸体!他跌进海里,我们什么都找不到……”肖紫衿双眉耸动,“不错!他跌进海里我们什么都找不到,他早已尸骨无存,早已死了,死人——死人是绝计不会复活的!”乔婉娩颤声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肖紫衿猛地将她抱入怀中,亲了亲她的面颊,哑声道:“他真的早已死了,婉娩,你可以不信任何人,但是我……我是不会骗你的。忘了他吧,他当年不曾用心待你,你何必为他如此?我会让你下半辈子快活无忧,决计不会让你伤心难过,你难道就不会为我们往后的日子想一想么?”乔婉娩呆了一呆,双手抱紧自己的身子,闭上了眼睛,眼角流下眼泪,“紫衿,那是我上辈子欠他的……欠他的……”肖紫衿吻去她的眼泪,沙哑的道:“我是这一辈子欠你的。”他再吻上乔婉娩的红唇,缠绵了一阵,低声道:“婉娩,我从不骗你,他真的死了,他绝对……”乔婉娩闭着眼睛点了点头,肖紫衿余下几个模糊的字眼她没有听清。
  
  婉娩,我从不骗你,他真的死了,他绝对……是要死的。
  
  武林客栈。
  
  方多病和李莲花微略商量了一阵,将尚留在客栈内的几人分开来询问。此时尚留在客栈中的人是:梁宋、杨垂虹、龙赋婕、康惠荷、关河梦,以及李莲花和方多病自己。听闻苏小慵被人所杀,众人都觉惊骇,昨夜客栈中风平浪静,无人自称听到奇怪的声息。武林中人,本自刀头舔血,为人所杀并不奇怪,奇的是并非死于堂堂正正的博杀之间,却无声无息的被乱刀刺死,苏小慵的惨状,未免让人嗅到丝丝疯狂的气息。
  
  “昨夜天黑到天亮,梁兄都在做些什么?”方多病坐在梁宋对面,直接了当的问,“为何梁兄的‘风尘箭’会插在苏姑娘身上?不知梁兄作何解释?”梁宋本来见到那“风尘箭”插在苏小慵尸身上就满脸惊骇,被方多病这么一问,更是神情绷紧,“昨夜我一早就上床睡了。”方多病大是奇怪,半晌道:“昨夜你明明和我联句联到三更半夜,哪里上床睡了?你昏了头么?”梁宋一呆,“正是、正是……昨夜我是和杨兄和方公子联句……”他神思不定,自从见了那风尘箭后便神情恍惚,方多病皱眉问道:“难道是你杀了苏小慵?”梁宋大吃一惊,“不不,不是我、当然不是我……”方多病怒道:“你一会说在睡觉,一会说在联句,难道昨日联句之后,你便悄悄杀了苏小慵?”梁宋连连摇头,“不不不,方公子你可为我作证,昨夜我确实和两位联句,直至深夜,我和你出门之时都已过了三更,怎有时间去杀人,又怎么能杀人杀得无声无息?再说就算有仇人,我也定要按照武林规矩……”方多病嘿嘿一笑,“不必说了,昨夜你我走的时候是三更过后,距离天亮尚有一个时辰,要杀人绰绰有余。定是你在婚宴上盗取了小桃红,潜入苏小慵的房间将她刺死,然后在她身上装模作样插了自己的风尘箭,妄图证明是有人栽赃嫁祸给你……”梁宋脸色尴尬,“方公子!”方多病道:“我说得不对?”梁宋苦笑,沉吟良久,“苏姑娘确实不是我所杀,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方多病问道:“只是什么?”
  
  “昨夜三更之后,我的确是看到了些东西,”梁宋道,“我看见了凶手。”方多病奇道:“你看到了什么?”梁宋沉吟了半日,“昨日夜里,我从杨兄房中出来后不久,我听闻有夜行人自我房上跃过,身手矫健,武功不弱,手里尚提着一柄长剑,我觉得来者不善,于是开弓射了一箭。”方多病一怔,“你是说那支箭是你射出去的?可是怎会插在苏小慵身上?”梁宋摇了摇头,“对于此事我也十分奇怪,昨夜我射了那一箭之后,那夜行人很快隐去,我心里存疑,在客栈四下走了一圈,没有发现那夜行人的踪迹,倒是看见……看见……”方多病问道:“看见什么?”梁宋低声道:“我看见龙姑娘从关兄的房间开门出来。”方多病大奇,“龙姑娘?龙赋婕?”梁宋点了点头,脸色甚是尴尬,“昨夜我只当其中有男女之事,不便多看,便回房睡下,怎知……怎知苏姑娘却死在里面。”方多病喃喃自语,“龙赋婕昨夜竟从关河梦房里出来?难道苏小慵是她杀的?真是奇怪也哉……岂有此理……”
  
  杨垂虹房中,李莲花勤勤恳恳倒了两杯热茶,请杨垂虹坐下,“昨夜寅时,杨兄都做了些什么?”杨垂虹拂然道:“我做了些什么何须对你说?不知李兄昨夜又做了些什么?”李莲花歉然道:“我近来伤风咳嗽,接连睡了几日,对昨夜发生何事全然不知……”杨垂虹脸现不屑之色,显然不信,李莲花继续道:“说不定我在睡梦中起身,稀里糊涂杀了苏姑娘也未尝可知。”杨垂虹一怔,李莲花诚恳的道:“苏姑娘昨夜被杀,人人皆有嫌疑,不止是杨兄如此。”杨垂虹心里暗道李莲花此人倒也诚恳,“昨夜……”他微略沉吟了一下,“我和方公子、梁兄在房中联句饮酒,他们回去之后我便睡了,倒是没做什么特别的事。”李莲花点了点头,“你并未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?”杨垂虹立刻摇头,“没有,昨夜饮得多了,整个人有些糊里糊涂,就算是真有什么奇怪的声音,我只怕也是听不出来。”李莲花嗯嗯两声,“多谢杨兄。”
  
  方多病问过了梁宋,前脚走出梁宋房门,便要直奔龙赋婕的房门。李莲花也刚从杨垂虹房中出来,见他一副见了鬼火烧屁股的模样,奇道:“怎么了?”方多病悄悄的道:“乖乖的不得了,梁大侠说他昨晚看见龙赋婕从关河梦房间出来,那时绝对已经寅时,苏小慵十有八九已经死了,她却居然装作不知。”李莲花吓了一跳,“当真?”方多病指指龙赋婕的房门,“我这就去问问,康惠荷那里就看你了。”李莲花点点头,两人在院中交错而过,各自询问下一个目标。
  
  “龙姑娘。”方多病一脚踏进龙赋婕的房间,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门口,劈头就道:“有人昨夜看见你从关河梦房间出来,半夜三更,龙姑娘一个年轻女子,进入关河梦的房间,究竟所为何事?那时苏小慵应该已经死了吧?你为何不说?”他本料这一番话定能让龙赋婕大吃一惊,吓得魂飞魄散,立刻承认自己是杀害苏小慵的凶手,不料房内正自梳头的素衣女子淡淡的道,“昨夜我的确去过关大侠的房间。”方多病一怔,气焰顿时收敛,“当时房内情况如何?”龙赋婕不答,安静了一会儿,答非所问,“我看见了杀害苏姑娘的凶手。”方多病大吃一惊,“什么?”龙赋婕缓缓的道:“我每在三更过后练气打坐,昨夜也不例外,正当气通百窍,神智清明的时候,听到了有人从我房顶掠过的声息,并且有弓弦之声,非同寻常。”方多病心里一震:这是第二个说见到夜行人的人,看来夜行人之说,并非虚妄。只听龙赋婕继续道:“我恰好坐息完毕,就悄悄跟了出去,结果看见有人从关大侠房间的窗口跃入,给了床上人一剑。我很吃惊,所以即刻追了上去,也跟着进了关大侠的房间。”方多病不由得紧张起来,“那杀死苏小慵的人,究竟是谁?”龙赋婕冷冷的道:“那人给了床上人一下,即刻从对面窗户翻出,我并没有看清面目。”方多病皱眉,“你又说你看见了凶手?”龙赋婕闭上眼睛,“我虽然没有看清面目,但是那人对床上偷袭的那一剑我却看得清清楚楚,那叫‘落叶盘砂’,是‘白马金络鞭’二十四式中唯一一招可以化为剑招施展的招式。”方多病长大嘴巴目瞪口呆,“你说——杀死苏小慵的是杨垂虹?那你又为何不早说?”龙赋婕冷冷的道,“我说了,我只看见剑招,没有看见人脸,世上以‘白马金络鞭’出名的人只有杨垂虹,但是能施展‘落叶盘砂’一式的人何止千百,我怎知就是杨公子?”方多病只觉她蛮不讲理,世上能施展“落叶盘砂”之人明明只有杨垂虹一人,心里狠狠骂了两声“女人!”悻悻然闭嘴,心里暗想:不知李莲花问杨垂虹问得如何?
  
  李莲花却在康惠荷房中喝茶。康惠荷相貌娇美,衣饰华丽,客房中也装饰得十分精致,一只绿毛鹦鹉在窗前梳理羽毛,神态如她一般妩媚娇慵。李莲花手中端着的那杯清茶茶香扑鼻,茶杯瓷质细腻通透,十分精秀,他尚未开口,康惠荷幽幽叹了口气,先开了口,“我知道很难取信于人,除了方公子和李楼主,我距离关大侠的房间最近,但昨夜……昨夜我的确什么也没有听见,一早就睡了。”李莲花问道:“一早睡下了,可有旁人作证?”康惠荷一怔,俏脸上泛起一阵怒色,“我一个年轻女子,一早睡下了怎会有旁证?你……你当我是……当我是什么人?”李莲花歉然道:“对不住,我没有想到……”康惠荷满脸愠色,“李楼主若没有其他要问,可以请回了。”李莲花连连道歉,很快从康惠荷房中退了出来。
  
  方多病尚在龙赋婕房里,李莲花绕着庭院缓缓的踱了一圈,再次踏进了关河梦房中。此时已近深夜,自门口看入,苏小慵的容貌隐没于窗影黑暗之中,不见可怖的容色。他点起蜡烛,俯下身细细看苏小慵,想了想,伸手翻开她一角衣襟。衣下丑陋的伤口尽露眼前,一处薄细的刃伤,伤口周围一圈红肿,肌肤颜色苍白,只微微带了一层淡紫色,那是淤血之色。李莲花按了按她尸身,身体已完全僵硬,冰冷之极。数日之前的割伤和刺创尚未愈合,仍旧狰狞可怖,这位豆蔻少女遍体鳞伤,十分惨烈可怜。她胸口箭伤倒是十分干净,颜色苍白,似乎血液已随着那贯胸一箭流光,李莲花皱了皱眉头,转而细看床底箭头。那箭头上设有倒勾,牢牢勾在床底杉木之上,无怪拔之不出,箭上并无多少血迹。他的目光移到地上,突然看到地上有一点淡淡的白色痕迹,那是被什么东西撞击形成的,在灯光下闪着光泽,煞是漂亮,那是什么东西?抬起头来,窗台上一个浅浅的痕迹他方才就已看见,那是一个很浅的半只血鞋印,鞋印清晰之极,连鞋底棉布的纹路都印了出来,依稀是一只男鞋,只有后足根短短的一截——那又是谁的鞋印?
 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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