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纯妃长年闭门不出,自己又不爱说话,三皇子叫她拘在身边,见得人不多,自小便是个害羞的男孩儿,叶青青刚进宫时,这孩子抱着柱子悄悄探出个头来又缩回去,探头又缩回去,反复好几次才结巴着小声说:“这位……这位娘娘安好。”待叶青青看过去时,他已扭头哒哒哒跑远了。
待三皇子上了学又不一样了,他肯静心,念书念得很好,皇上来和明宫,三皇子虽还是害羞不敢多说话,皇上一考他他就急急忙忙站直了身子背书,眼睛都比平日亮了几分,叶青青一旁瞧着都很欢喜。皇上也夸他念书用功,跟纯妃说:“江卿前日跟朕夸了他好几次,说字练得好,背书也用心,可见你教的很好。”
叶青青觉着吧,皇上再忌惮南阳侯,也没有到连教养孩子都作假的份上,皇上考三皇子时,甚至还记得把他上次背错的那一句再问一遍,说他装假实在说不过去,他是真心在教导这个孩子。然而纯妃也不知是多心,还是为旧事所困,每次皇上夸完三皇子,圣驾一走她就把孩子打骂一顿,骂来骂去不过那几句:
“你是个什么东西,不过读了两句书,也敢拿出来献眼!”
“你给我听明白了,人贵有自知之明,你若有什么远大志向,我劝你赶早歇了这条心思!”
“水流静深,智者寡言。你还以为会说嘴就是聪明人了?上一个在你父皇跟前说嘴的蠢人,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!”
“我这辈子对你也没有多大指望,你念书便念书,下回再在你父皇跟前说嘴,就给我滚出去找别人当娘!”
这么兜头兜脑骂下来,莫说三皇子很困惑,叶青青也一脸懵逼,纯妃骂完还得罚孩子,或是打手板或是罚跪,好好的孩子就这么给她吓坏了,在皇上跟前越来越不敢说话,好几次皇上考他书,纯妃娘娘往他那轻飘飘看一眼,他就张着嘴说不出来了。
三皇子越来越畏畏缩缩,字写得越来越难看,功课也答不上来了,皇上想不通,好几次试图跟他谈心,问来问去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。后来又出了一件事——三皇子十岁这年,四皇子五皇子都进学了,五皇子顽皮跳脱,一日不知怎么撞到三皇子,从他怀里撞出一册书,上头赫然是五蠹两个字。
韩非子的学说自然也是经典,只是大约并不适合三皇子这样年纪的孩子读。他那时诗经、论语半数都背不下来,江学士为他讲课讲得很辛苦。皇子学的都是儒家经典,他自己却在偷偷摸摸读“儒以文乱法,侠以武犯禁,而人主兼礼之,此所以乱也”这样的话。江学士一向小心谨慎,回头还是报给皇上知道了。
皇上倒也没怎么着,只在和明宫当着他和纯妃的面把这册书烧了,换了他的伴读,打死他的两个近侍,末了说:“你这两年许多书都背不下来,朕正在烦心,如今看来你还是喜欢读书的,朕很欢喜。只是读书要讲究循序渐进,先生教你的圣人之说尚且学得乱七八糟,再读这样的书,乱了心神失了心智,读书就反倒有害了。你要读这样的书,待你大了,明白何谓忠孝节义,彼时再谈吧。”
叶青青总觉得,皇上把“忠孝节义”四个字咬得格外重。
皇上罚三皇子抄五十遍论语,又让他一个月不必到学馆去好好思过。而纯妃娘娘亲自动手拿鞭子抽了孩子一顿,不给他饭吃让他抄五十遍南华经。
可笑三皇子身为皇长子,父亲要他学儒家经典好明了忠君报国的道理,母亲要他学老庄之道以参悟清净无为之道,偏偏孩子都不喜欢,自己感兴趣的是帝王之道。
这可不是能随便感兴趣的事。
纯妃发起怒来跟发了疯的母狮子一个样,打完儿子打宫人,三皇子身边的人都叫打了一顿换掉了,便是无辜如叶青青谢梅也得了她在气头上的一顿无差别斥责:“你们为何进宫,我心里清楚,都给我老实着点!若敢带坏我儿,我一样不饶!”谢梅委屈得偷偷哭,从此自动离三皇子五米远,远远打个招呼拔腿就跑。
纯妃开始强行逼三皇子读南华经。三皇子不知什么缘故,莫说根本背不下来,念都能念错很多字。纯妃心里急,开口骂孩子就没个轻重,三皇子垂着头坐在那,木着脸不言不语。
母子两个几年下来关系剑拔弩张,有天纯妃叹了口气对叶青青说:“从前他能平安生下来,我便觉得此生无憾了,怎晓得后面教起来这样难!”
叶青青替她揉着太阳穴,第一百次劝道:“三皇子一天天大了,娘娘与他把话说开了,只怕好办些。”
纯妃阖目不言语,过了许久才叹息道:“废废,若是事事都跟你说的一样容易,就好了。”
叶青青在宫里虚度光阴这么多年,有些事也渐渐明了,纯妃教导三皇子的难处,跟她在宫里的难处是一样的。只要南阳侯贼心不死,就不可能放过三皇子这个现成的筹码,三皇子年长几个弟弟好几岁,若是优秀得皇上喜欢,南阳侯就会跟当年拥立皇上一样拥立他——亲外孙可比渐渐离了心的外甥亲多了。三皇子有这么个外祖父撺掇,再多听几句皇上的夸赞,难免会想要更多。
问题是皇上显然不想给他更多了,皇上若想给,当初又何必立江皇后一个小姑娘做皇后。
纯妃的心思一向很简单,她知道这孩子得了皇上喜欢夸赞未必是好事,不若安分守拙,自甘清净,南边怎么闹母子两个只不管便罢,或许还有一线生机。可她一来教育手段极其粗暴,二来没想到孩子是个活物,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可由不得你控制……
“三来,南边也由不得本宫说了算。”
纯妃听叶青青大着胆子进行的这番详细剖析,疲惫地添上一句,“那册五蠹是从哪来的,总不能是江映柳她三叔给的。”
“废废,这几年你有点长进啊。”
“他小时候就阳奉阴违,如今大了,还不知道怎么样呢,我能换了他身边的人,可拦不了他自己往外走。”
叶青青觉着她蹙眉的样子,像极了当年阿娘仰头看见自己爬到树上去时的样子,眉间的疙瘩写满了一个女人对生儿育女意义何在的追问。
“娘娘……或许可以跟皇上说一说,求皇上看紧着点三皇子……”
纯妃累得连白眼都翻不动:“刚刚还夸你有长进——这么着,不是明摆着把我阿爹卖给皇上吗?顺带告诉皇上这孩子不安分。”
“一家人呐,这就是一家人呐!”纯妃美目似瞑,自嘲似的笑道,“正是一家子亲骨肉才这么算计呢!”
“从前阿爹跟我说,时常梦见我姑姑百般嘱咐他要照顾好皇上,也不知道如今他还做梦不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