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3 雪天消寒集 (第2/2页)
周鸿吃过这鸭羹,白调羹装着,浓稠且丰腴,带着几分甜。
味道不算不好,只是不够下饭。
周鸿突然想起什么,“不会没有米饭吧?”
同窗比他更是满脸惊讶,“自然没有。”
这种场合清谈为主,酒劲上头或吟或唱,哪有人顾着吃。
周鸿喝茶喝得牙根都酸了,腹中勉强水饱,动一动就能听见水声。
他心想,这是自己脑子里的声音!
为什么还对文人清谈的场合报以幻想?
周鸿堪堪放下筷子,面前食册像是诚心勾引,大咧咧展示着其中插画。@大约是个什么饼子。旁边批着做法与典故,寥寥数笔却很详尽。
“蜜四油六则太酥,蜜六油四则太甜,故取平。"①
明明是技艺平庸的黑白画,却活得像刚从灶上端下来一般。
周鸿极爱羊脂韭饼。可惜油大,至多三个,第四个就一定腻住。而且吃完口气略有些不雅,因此他来扬州这么久还从没吃过。
此刻馋涎被勾起,宴席还没结束,周鸿的心早已飞也似地奔进如意馆。
不知是这食汇集的魔力还是自己饿出幻觉,竟闻到纸张的墨意中,突然多了种扑朔迷离的奇香。
周鸿干脆丢下食册到院子里踱步。
他每日在如意馆耳濡目染,也学会了些许辨别食物优劣的方法。譬如陈芝麻瞧着一副灰暗病容,有些糊嘴的苦和渣滓感。江南湿冷,还有种仓库和破布袋子特有的霉味。新芝麻应当是亮堂堂乌油油的饱满颗粒,闻着像是烘过去了壳的炒货,满盈清脆。
而此刻,新芝麻的熟香似乎越来越近了。
周鸿没瞧见海市蜃楼里的如意馆,却先与开屏孔雀一样的林掌柜迎面撞上。
虽没笑,但眼角眉梢都是阳光,将众人都显得黯淡了。
周鸿看见她与尚云轩的掌柜行礼别过,不免诧异,“林掌柜?!您怎么在这儿。”
林绣正欲开口,听他肚子先叫了两声。
周鸿大窘,一阵浅淡的甜味在鼻尖飘散开。
他咽口水,荣先生信步走来,虚点几下,“你怎么跑这吃独食。”
“先生。”周鸿像个干坏事被抓住的小孩,只能乖乖行礼。
感受到不约而同目光的注视,林绣揭开提盒,“二位要来两个吗?”
学生自然愿意,只是看先生的脸色。
如此风雅场合,林绣本意只是客气两句,没想到荣先生一笑,“那便多谢了。”
周鸿伸手接过,目光灼灼地盯着这圆圆的东西。
“这也是炉饼吗?”
这撑圆捏住口的披萨该如何同他解释?
嗯林绣想了想,很肯定地点头。就是说成烤包子或烤馕也无伤大雅。
手中饼子从烫转变成热,才慢慢温下来。
周鸿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大口。
料重,汁浓,极烫。
险些滋人一脸。
馅料并不紧紧抱做一团,可茶色菜丁中,热气却完全无处躲藏。
肉汁浸润了柔嫩的饼皮,满是西域妖冶的香料味。
他那天吃过的素炉饼,先烤熟饼再切开夹菜,饼脆菜香,相得益彰。而现在这个大约是填了馅进炉子烘烤的,面皮有种蓬松的淡甜。
寒风中他不觉眉眼都舒展了。再嚼几下,轻叩舌尖的是滑软的“生面团”或是“嫩豆腐”。
并不能一击及断,而是在齿关留恋。@可丝毫没有面粉与豆渣的颗粒感,反而柔得叫人捉不住、嚼不烂。
周鸿将怪味炉饼一端抵在牙关,轻轻一扯还能拉开好长。唇齿间浓郁的牛乳香突然弹出来。
这又是何物?周鸿惊诧地睁大眼,发现先生也是从未见过的样子。
林绣挠头,只能化繁为简,笑着同他们解释,“是牛乳里分离出的乳酪。”
荣清本来已经用过糕点,没想到现在胃口大开。
“竟很有中正甘和之感。”
“不是有位老饕说油多则太酥,蜜多则太甜。这不甜也不酥,平平无奇。”
周鸿机械进食的动作突然被按了暂停,这话耳熟得就像刚见过似的。
他突然被狠狠呛了下,从怀里掏出份手稿。
“哗啦啦”翻到扉页,周鸿的目光在她与书页间穿梭,“这、这莫非是林掌柜?”
收起尾屏的孔雀笑得愈发灿烂了。
赴宴回来已是精疲力竭。
晚间桃枝自告奋勇掌勺,吃了顿怪味粥竟也暖和熨贴。
柴火噼里啪啦的温暖中,林绣嚼着干香胡豆窝在软榻上,几乎昏昏欲睡。
一时间手停在空中,连放至嘴里的动作都停住了。
鼻尖突然多了缕若有若无的梅香。
厨子的鼻子自然异于常人,林绣抓起披风跳起来窗边有枝绿萼梅的影子一闪而过。
来不及多问,林绣撑着窗沿翻身,牢牢抓住他的手臂,以及那被藏在身后的梅花。
“大人不是去滁州了吗?!"
晚风吹动他发间丝绦,江霁容的玉冠竟难得地歪了些许,衬得眉眼在月光下更柔和了。
“一刻前刚至扬州。听闻姑娘的好消息,特来庆祝。”江霁容悄悄将手藏回背后。
还没进门,听方叔笑说小寒插梅冬天不受冻的习俗。天色已晚,江霁容也顾不得许多,只剪了要开不开的一枝匆匆赶来。
“怎么拿走了!”林绣把梅花抢回来,很是欢喜,“开得比盛京的还要好看。”
林绣翻来覆去地研究,把它插到净瓶里带回盛京,应当还能再活很久。她不由想起盛京时窗沿夹着的一朵玉兰,被仔细烘成了干花,与那枚玉章和那方甘松香好好地放在一起。
小小的花粒,浅白几米,含着苞待开。不仅颜色,连香味也是羞涩的。
江霁容摇头,“来时觉得极美,可现在”
正对上灼灼目光,他几乎是一字一句道,“我眼里再无其他颜色。”
雪籽敲窗,铮铮如落棋。尾音咬得很轻,散入冬风不见。
不知什么时候下雪了。
林绣默了瞬,“大人还记得教我临的第一句诗吗?”
江霁容静静地看着她,温声道,“江南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。”
林绣忽然笑了,扬起薄薄飞霰,“这是我的回礼。”
时空的鸿沟也不过一场绵绵飞雪,用掌心接着,没一会就捂化了。
林绣伸手,一朵朵六角小花融化,是甜的。